儒的由来与演变
2018-09-18 19:29:3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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儒的由来与演变

2018-09-06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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以孔子为宗师的儒家,曾给予中国传统学术文化以巨大影响垂二千年。但是,在春秋以后的战国秦汉社会中,这种“儒”的出现却仿沸是一个十分突然的现象。在前于孔子的上古典籍如  《尚书》、《诗经》、《易经》中,既没有“儒”的名称,也找不到关于儒这种人的记载。《汉书·艺文志》追述“儒家”学派的来源,仅谓“盖出于司徒之官。”然遍索《周官·司徒》 之目,却并不见称儒之官。因此,关于“儒”的名源以及来源的问题,一直是古代文化史中的一大疑案。近世自章炳麟、胡适以来,学术界对此问题作过不少探索,然迄未给予圆满解决。故 笔者不揣浅陋,钩索典籍,并借助近人研究成果予以综合,草此短篇。或能补前人所未逮,而为治史者进一新解欤?

章太炎《原儒》一文,谓“儒”的名称有三种涵义:

一、广义的儒,指一切方术之士。(《汉书·司马相如传注》:“凡有道术者皆为儒。”)

二、狭义的儒,特指古代通六经(《易》、《礼》、《乐》、《诗》、《书》、《春秋》)的学者。

三、专义的儒,则仅指孔子以后的儒家门徒。

章氏所列儒的三种义项,颇为精覆。就“儒”的本名而言,已无可增补。唯对于儒之何以称儒,又儒之一名何而能兼有三种不同的义项,则未能给予解答。故其后胡适撰《说儒》一文, 试图解决这个问题。

案古之所谓术士,不外乎六类:文、史、星、历、卜、祝,凡此皆儒也。

胡文引《说文》中儒字的训诂,谓“儒”有柔弱、懦弱的涵义。因而乃是周族人对于殷商遗民的蔑称。殷商士人入周后多沦作执丧礼的傧相,并因懂礼制而成为周人的教师。所以“儒” 遂成为周社会中此类有文化术士(包括孔子在内)的专称。案胡氏此说多出臆测。“大胆假设”,却缺乏“谨慎求证”。郭沫若作《驳说儒》辟之谓:“秦汉以后术士称儒,那是儒名的滥用 ,并非古之术士素有儒称。”(《青铜时代·驳说儒》),从而胡文之说遂不能成立。(刘节先生亦有类似于胡适的说法,谓“儒”乃墨家对儒家的蔑称。其根据亦在《说文》训“儒”为柔 弱的训诂。但《说文》此训实不确当,详论见下文。故刘说亦难成立。)

由上述可见,为了解决这个问题需要从两方面入手。即首先应解决名的问题,因此就必须讨论儒这个字的字源语义及其语义层次的演变。第二是实的问题,即必须研究儒这种人的历史身 份及其演变过程。

先来考虑第一点。

《说文·人部》:“儒,柔也。术士之称。从人,需声。”

从语义上说,这里对儒给出了两个义项:

语义1.儒,指柔弱。

语义2.儒,指术士。

极为明显的是,这两个语义并无逻辑的必然关联。因此,从逻辑上分析,它们之间的关系是析取的关系,而非合取的关系。

认清这一逻辑关系非常重要。因为由此即可以形成一个重要的看法,在儒所具有的这两个并列的语义中,可能有一个涵义并非本义而是由别处窜入的。这个假设是否可以得到证实呢?

回答是肯定的。因为在汉字中,恰有一字之形义与“儒”极为相近,此字即“偄”(今通写作“软”)。《说文·人部》:“偄,弱也。从人从耎。”“偄”字只有一义,即柔弱。而其 篆形与“儒”极其相似。

这就不能不使人怀疑,所谓“儒”的义训“柔弱”,是否由于古人将“儒”与“偄”形近致混、并且互相讹用的结果呢?这个假设在古典文献中确能得到证实。例如在汉代的《鲁峻碑》 中,“学为儒宗”四字中的儒字,正书作“偄”。这是古代此二字相混的例证。

故朱骏声《说文通训定声·需部》“需”字条下注谓:“古耎旁、需旁字多相乱,盖篆书形近。”又“懦”字条下注谓:“驽弱也,从心、需声。……段氏玉裁谓即偄字。按耎、需偏旁 古多相乱,莫能定也。”

今案,朱说“莫能定也”不确。儒字本形作需(音亦反之),而需字本训无柔弱之义(说见下节)。儒字训诂中之所以参有柔弱的义训,肯定是由于在小篆及隶书中,儒与“偄”(软) 二字因形近而致淆的结果。

在《周礼》中,有一种最为常见的官吏,其名为“胥”,或书作“諝”。孙诒让《周礼正义·天官·序官》注中曾谓:“案《周官》之内,称胥者多。谓若大胥、小胥、胥师之类,虽不 谓什长,皆是有才智之称。”

但是就胥这个字的字形及本义看,它既非人的称谓,也不是某种职官的称谓。《说文·疋部》:“胥,蟹醢也,从肉,疋声。”《释名》:“蟹,胥。取蟹藏之,使骨肉解,胥胥然也。 可见胥的本义乃是供食用的蟹糟。但在礼经中,“胥”却是一种极其重要而常见的官名。对典籍中胥的训诂作一下归纳,其涵义盖有:

1.知数记事、有才智技艺者称“胥”(通于“諝”,《说文·言部》:“諝,智也,从言胥声。”朱骏声说:“经传中多以胥为之。”《仪礼·燕礼》:胥,“知数记事者也。”)

2.主事官吏称“胥”。(《仪礼·大射礼》郑玄注:“胥,宰官之吏。”《周礼·地官》注:“胥皆长也。”)

3.宴会司礼、祭祀主祭,丧礼傧相称“胥”。(《尔雅·释诂》:“胥,相也。”《方言·第六》:“胥,辅也。”《仪礼·燕礼》注:“胥,膳宰之吏也。”)

4.司乐之官称“胥”。(《礼记·表大记》注:“胥,乐官也。”《礼记·王制注》:“小胥,大胥”,“皆乐官属也。”)

5.古代乐官亦即乡校中之教师。故胥是乐官亦兼是学官。

(俞正燮《癸已存稿》谓:“大司成,小司成,乐胥皆主乐。周官大司乐、乐师,大胥二小胥皆主学。……通检三代以上书,乐之外,无所谓学。”)

6.颜师古《汉书·武王子传》注。“女须者,巫之名也。”“胥迎女巫李女须,使下神祝诅。”

《左传·昭十年》有占星术士名申须,凡此诸须,实即需、儒也。

总而言之,在周代社会中,“胥”乃是乡族基层官吏中一种极其重要的人物。《周礼·地官》论闾胥之职称:“闾胥各掌其闾之政令。以岁时,各数其闾之众寡,辨其施舍。凡春秋之祭 祀、役、政、丧、纪之数,聚众庶。既比则读法,书其勤敏任恤者。”由此可见,“胥”乃是乡间中主持礼乐、祭祀、行政、教育、文化;集诸任于一身的一种重要人物。然而“胥”这个字 本义却与其所担任的这些职事毫无关系。很明显地,胥是一个借声字。然而从职能上看,“胥”这种人,与甲骨文中的需,以及春秋以后出现的“儒”,以至《周礼》中曾一见名的“师儒” ,均极其相似。而胥、需两字音类相近确可通转。(案,“胥”字音在心母鱼韵三等平声,需字音在心母虞韵三等平声;相通。)这样,从语音以及“胥”、“需”所担任的司礼、司乐、司 教、司文的职能上,都有充分理由断定,《周礼》中称作“小胥”,“大胥”的“胥”,即后世的“小儒”,“大儒”和“师儒”。

孔子年轻时,正是从“胥”出身。《史记》记孔子幼时,“年少好礼”,“嬉戏常陈俎豆,设礼容。”及稍长,又尝为季氏族任小吏以及助祭和傧相。这正是孔子出身于“胥”这个阶层 的确切证据。又孔子一生,以博学多知、诲人不倦著称于当世,而这又正符合“胥”( 諝)的另一个语义:“胥,有才智之称也”。《论语·宪问》记孔子言论谓:“文之以礼乐,亦可以成 人矣。”孔子一生事业,所务在“克己复礼”,“唯礼乐之用所先”。儒家之学,独传在六经六艺,而重点则在礼乐。前已论证,胥是商周时的礼官、乐师。兼为传授六经六艺的教师。由此 可见,孔子所创的儒家,所继承的其实正是古代“胥”(需)的文化。所谓“儒”,实来自“胥”,亦即需。(关于这一点,还可以引为旁证的,是儒、需、胥三字,在古代典籍中均音义连 通。例如:《文选》左思《魏都赋》李善注引《庄子》:“尹需学御”,而《吕氏春秋·博志篇》作:“尹儒学御。”此是需、儒同字之例。又《周易·彖传》:“需,须也。”《周易·归 妹·六二》:“归妹以须”一句注引郑玄语:“须,有才智之称”,则须与胥通。因之亦与需通。)

综上所论,需在商代乃是一种礼官和祭师。而在周代则是礼官、乐官、祭师又兼学师。在《周礼》中,需以近声字被假借作“胥”。而在春秋以后的文学变迁中,需增“人”旁,又书作 儒。所以商代的需,周代的胥,就是春秋以后“儒”与“儒家”的前身。因他们在社会中属于特殊的地位。其职业的特殊使他们沿袭有特殊的装束,亦即所谓“儒冠、儒服”。其特征是“逢 衣浅带,解果(形容高也)其冠”(《荀子·儒效》)。即宽大恢宏的衣袍与崔嵬高耸的礼帽。

同时胥又是周代社会中广义的有才智之士,即知识分子的美称。所以春秋以后形成的诸子百家,凡有道术者,皆可在这一意义上称作“儒”,即“术士”。(例详见章太炎《原儒》)。 但是儒的本义则始终是礼乐之师。“儒以道得民”(《周礼·天官》),“儒,诸侯保氏有六艺以教民者”(《周礼·天官》贾公彦疏),“古之儒者,博学于六艺之文”(《汉书·儒林传 》),乃是正统意义上的“儒”。孔子所开创的以礼乐为教的儒家,正沿循着“儒”的这一语义发展而来。

又,班固《汉志》谓“儒家者流,盖出于司徒之官。”司徒之徒字在金文中均作“土”(见郭沫若《金文丛考·周官质疑》)。司即司社。其职乃负责邦国之农政、社祭与学政。而里社 中之群胥正隶属于司徒之官。所以《汉志》所言,亦非无根之谈耳。

(原载《诸神的起源》,何新著,三联书店,1986年版。编校:黄世殊)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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